我们在一处缓坡上列队排阵,身后是破碎的城墙残骸。自从太阳女皇到来,这一千多年间,我们不允许回收碎石,也不得重建城墙;用残垣断壁强迫我们记住,远古时代的那一场落败。
但现在,我们的石工、劳力和术师组成了一只大军,正在使用魔法导动的绞盘机械,将刚刚开采出来的巨大花岗岩整齐地砌好。
城墙的崛起让我感到由衷的骄傲。艾卡西亚正在我眼前沐浴着重生的荣光。
更震撼的场面,是横跨在入城大道上的军队。一万名士兵,不论男女,全都穿着熟皮甲,拿着战斧、标枪、长矛。在起义之后的几天里,煅炉日夜不停地生产着剑、盾和箭头,但时间有限,还没等到我们武装起全体士兵,太阳皇帝怒目便已投来,大军即刻开拔东征。
我曾在禁书中看到过古代艾卡西亚军队的图片——勇敢的战士们组成一排排金色和银色的阵列——虽然我们只相当于古时大军的残影,但豪情不让分毫。两个侧翼分别部署了两千名利爪骑手,**的坐骑通体鳞羽张立,长着利爪的蹄子在地面上不耐烦地跺来跺去。一千名弓箭手在我们前方十五尺处半跪在地,身前的软土中插着蓝色尾羽的箭矢。
三个纵深雄厚的步兵方阵是我们的主力军,如同一座勇气的堡垒,意欲抵抗世代压迫我们的仇敌。
在我们阵地的后方,法师们正在施放土石魔法。噼啪作响的能量让空气变得模糊。恕瑞玛人一定会带上法师部队,但我们有自己的魔法与之抗衡。
“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士兵,”我说。
寇格林耸了耸肩,“谁都没见过,我们这一代人都没有。”
“别太自满,”塞贾克斯说。“太阳皇帝有五支部队,人数最少的那支也有我们的三倍”。
我尝试想象这种武力,但完全没有概念。“我们怎么才能打败那样的军队?”我问。
塞贾克斯没有回答我,而是将考阿利带到了既定位置,停在一座巨大的花岗岩阶梯建筑前。建筑的基座下木桩林立,上面插着恕瑞玛人的尸体,一群食腐鸟类在上空盘旋。在建筑顶端,猩红和靛蓝色的绸缎搭起一座帐篷,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。一群穿着长袍的牧师围着帐篷,每个人都拿着星铁打造的手杖在空中画着复杂的轨迹。
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,但能听到一种持续的嗡嗡声,就像一窝虫子想要钻进我的脑子里。
帐篷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摇摆起伏,我的眼睛开始流泪,不得不移开了视线。我的牙齿似乎在牙槽中松动,嘴里充满了酸牛奶的味道。我一阵干呕,用手背一抹嘴,却没想到手上留下了几点血迹。我吓了一跳。
“什么东西?”我问。“那里面是什么东西?”
塞贾克斯耸耸肩。“据说是一种新武器。萨阿伯拉地震后,术师们在地下深处发现的。”
“什么样的武器?”
“重要吗?”寇格林说。“他们说这东西能将那群穿金衣的吃屎家伙从世界上杀得干干净净。还有那帮天神,死多少次都不过分。”
现在太阳已经快要升到最高,但我的脊背却一阵寒颤。我的嘴突然干涩。指尖一阵刺麻。
这是恐惧吗?或许吧。
或者,也可能,只是可能,这是预兆。要出事了。
一小时后,恕瑞玛的大军到了。
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部队,从未想象过如此多人能够聚集到一起。暴土扬尘、铺天盖地,像正在聚集的风暴,即将卷走凡人的领域。
紧接着,我在尘埃之中看到了恕瑞玛战士的青铜长矛。放眼望去,四面八方满目兵戎。他们向前进军,一堵人墙高举金色的旗帜,太阳圆盘的图腾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在缓坡顶端,我们看到一波又一波敌军走入视线,数十万未尝败绩的大军,他们的先祖已经征服了已知的世界。金色的坐骑和骑手掩护侧翼,数百架浮在空中的战车在军队前方开路。尺寸堪比三桅帆船的重装车厢上装载了奇怪的战争机器,高速自旋的球体周围环绕着火珠和闪电,形似导航用的星盘。机器周围跟着一群身穿长袍,手拿火炬法杖的牧师,每个人身边跟着一队盲眼奴隶随从。
在军队的中心,是那些天神战士。
我的脑海里已经忘却了其他一切东西——血迹、可怖之物,还有恐惧感。只剩下天神战士的形象在我眼前,并会在此刻之后的时间里挥之不去。
我一共看到了九人,像小山一样挺立在麾下的士兵中。他们的外表和身体是人类与动物的恐怖混合体,世界上从未有类似的东西存在过,也永远都不该存在。他们身着青铜和玉石铠甲,全都是巨人。让人难以置信的怪物。
他们的首领转头看向我们。她的皮肤如象牙一般惨白光滑。一顶金色的头盔被刻成雄狮的形状,仁慈地帮我们遮住了她的面孔,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我们阵地时的力量。
目光所及,掀起了恐惧的浪潮。
我们的军队在庞大的敌人面前相形见绌,一箭未发就已经濒临溃散。勇敢的领袖们发出沉稳的叫喊声,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军阵,但即使是我也能听出他们声音中的恐惧。
我也同样感受到一种无法控制的放空膀胱的急迫感。但用力将这种感觉憋了回去。我是考阿利。我不能第一次上战场就尿了裤子。
即便如此,我的双手直冒冷汗,胸口一阵揪拧的钝痛。
我想跑。我必须跑。
我们没有可能和这样的部队交战。
“这帮杂种,还挺大的。”寇格林说道,一阵紧张的笑声从我们的行列传开。我的恐惧减轻了一些。
“也许他们看起来像神明一样,”塞贾克斯洪亮的声音传得很远。“但他们都是凡人。他们会流血,他们会死。”
我从他的话中得到了力量,但我好奇他知不知道,自己错得多离谱。
“我们是艾卡西亚人!”他吼道。“是国王和女王的传人!我们的祖先开拓了这片土地,我们是天经地义的主人。是啊,敌方人多势众,但他们派来的战士全都是奴隶和唯利是图的佣兵。”
他高高举起自己的武器,阳光映出他光亮的利刃。这一刻,他光荣伟岸,我甘心追随他,前往世界的尽头。
“我们为自由而战,誓不为奴!这是我们的家园,养育的是高贵的人,是自由的人!没有比自由更强大的武器,所以我们必将凯旋!”
考阿利阵列中响起一阵欢呼声,很快就感染了军队中的其他部分。
艾-卡-西亚!艾-卡-西亚!艾-卡-西亚!
我们的战吼回荡在高耸的城墙上,传至恕瑞玛的部队。天神战士对他们的侍从简短地说了什么,然后由侍从将他们的命令传达给部队各个分部。马上,敌军开始爬上我们的缓坡。
他们的行军速度不快,有意控制着节奏。每走三步,战士们就举起长矛敲击自己的盾牌。这声音震魂摄魄,如同缓慢的战鼓将我们的斗志击散,让我们想到自己很快就将感受到那些刀刃的锋芒。
我的嘴巴干涩,心脏狂跳。我将目光投向塞贾克斯寻求力量,希望从他不可动摇的气势中汲取勇气。他下巴坚毅,目光冷峻。他的灵魂不知恐惧为何物,没有一丝疑虑。山崩于前,面不改色。
他感到了我的注视,低头看了我一眼。“鸡蛋要吗?”他说。
他递来两枚剥好皮的鸡蛋。
我摇了摇头。这种时候我吃不下。
“我来一个,”寇格林说着,拿起一枚鸡蛋咬掉一半。塞贾克斯吃了另一只,二人若有所思地嚼着。
恕瑞玛人越来越近。
“味道不错,”寇格林说。
“煮鸡蛋的时候倒点醋,”塞贾克斯回应道。“更好剥。”
“机智。”
“谢谢。”
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跳来跳去,无法理解他们面对大军压境的时候为何要聊家常。但我觉得舒缓多了。
我笑了一声,笑声迅速传播开来。
考阿利们放声大笑,不知道为什么,很快整支军队都开始大笑。那股威胁着我们不战而败的恐惧已经不见了踪影。新鲜的坚决注入我们的心,钢铁流入我们持剑的手臂。
恕瑞玛人停在了距离我们两百码的地方。我在空气中尝到了异样的质感,就像是在嚼一块锡锭。我抬头,恰好看到战争机器上高速自旋的球体开始燃烧,散发出炽热的光。周围的那群牧师将手杖向下猛挥。
一颗火珠脱离中心的球体,抛向空中,冲我们飞来。
火珠落在我们的步兵阵中间,炸出一团浅绿色的火焰和一片惨叫。另一颗火珠接踵而至,随后又是一颗。
我一阵恶心,阵列中传来一股烤肉味的热浪,虽然场面惨不忍睹,但我们的战士仍然坚守着阵地。
更多火珠向我们飞来,但它们没有击中我们的阵地,而是在空中摇移不定,随后调头,砸进了恕瑞玛长枪兵的行伍。
惊叹的同时,我看到我们的术师将手杖浮在空中,手杖之间跃动着魔法的脉络。我的四肢汗毛直立,周围的空气被微光笼罩,如同拉上了一帘帷幕。
更多火珠从恕瑞玛战争机器中射出,但全都撞在了我们军队外周的魔法屏障上,在半空中爆炸。
我们阵线中的欢呼声盖过了痛苦的惨叫。我松了口气,庆幸自己没有成为打击的目标。我看着那些悲惨的伤员被战友拖到了后方。留在后方想必非常诱人,但我们艾卡西亚人是探索者国王的后裔,护送伤员的战士们无不尽快赶回了自己在阵线中的位置。
我们的法师显然承受着很大压力,但他们的力量不断地将恕瑞玛人的轰炸挡在外侧。我回过头看了一眼金字塔尖上的那顶帐篷。那里也是,牧师们正在使出全部力量。究竟最后会出现什么,我无法想象。里面究竟放着什么样的武器,我们什么时候会用上?
“稳住,”塞贾克斯说,我立刻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敌军。“他们现在就要进军。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。”
我看到恕瑞玛人此时已经开始奔跑,向我们冲过来。我们前方的弓箭手阵线射出一轮箭矢,数十名敌方士兵倒下了。青铜板甲和盾牌救了一些人的命,但如此近的距离下,一些箭镞直接穿透了胸甲,将敌人击杀。
又一轮齐射击中恕瑞玛人,紧接着又是一轮。
数百人倒下了。他们的阵线参差不齐,一片凌乱。
“上!”塞贾克斯大吼。“冲进去!”
我们的步兵阵放平长矛,像楔子一样向前冲锋。我被身后的人们裹挟着向前冲,一边跑一边设法抽出弯刀。我一边大喊着给自己壮胆,一边担心着被自己的刀鞘绊倒。
我看到了恕瑞玛人的面孔,他们头发上的辫子,他们头冠上的黄金,还有外衣上的血渍。我们的距离如此接近,甚至足以听到彼此的轻声细语。
我们像雷霆一般冲击他们动摇的阵线。突刺的长矛传来了剧烈的颤抖,长柄在强烈的冲击下劈裂折断。纯粹的战斗意志和压抑了千年的愤怒让我们的冲锋势不可挡,深深劈入人群,彻底粉碎了他们的阵型。
愤怒给了我力量,我挥起刀剑。刀刃砍进了血肉,鲜血喷在我身上。
我听到了尖叫声。可能是我自己的。我不确定。
我想要尽量靠近塞贾克斯和寇格林。只要是他们战斗的地方,恕瑞玛人一定活不长久。我看到塞贾克斯用他巨大的长柄武器打倒了十几人,但没找到寇格林。在人潮的推搡和冲击之下,我很快也跟丢了塞贾克斯。
我大叫他的名字,但我的喊声被战吼淹没了。
有人撞我,有人扯我,有人抓我的脸——究竟是艾卡西亚人还是恕瑞玛人,我不知道。
一杆长矛刺向我的心脏,但矛尖滑过我的胸甲,划伤了我的胳膊。我记得疼痛的感觉,但不记得其他了。我将剑凿向一张尖叫的脸。他倒下了,我继续向前,恐惧和野性的欣快让我变得无畏。我大吼着,像个疯子一样挥着剑。
技巧毫无意义。我就是个正在剁肉的屠夫。
我看到武技比我更强的人被杀死。我不断跑动,迷失在血肉与白骨的漩涡中。只要是暴露在外的脖子或后背,我就砍下去。我在杀戮中找到了残忍的愉悦。不论今天是怎样的结局,我都将在战士的行列中高昂着头。更多箭矢飞过头顶,我们的军队开始发出欢呼声,胜似自由的赞歌。
恕瑞玛人溃散了。
起初只是一个奴隶战士扭头逃跑,但是他的慌乱很快像野火燎原一样四散开来,很快整个阵地都开始退下山坡。
在这一时刻到来前的几天里,塞贾克斯曾告诉过我,一个战士面临的最危险的时刻,就是军团溃散的时候。因为真正的杀戮这才开始。
我们撕碎了溃不成军的恕瑞玛人,长矛刺入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,战斧劈开脑壳。敌人们不再抵抗,只一个劲儿地互相踩踏,拼命逃跑。这场血雨腥风令人惊骇,好几百人在这场屠杀中身首异处,但我深深陶醉其中。
这时,我又看到了塞贾克斯。他坚定地站着,长柄武器立在旁边。“停!”他大喊道。“停!”
我想要咒骂他的怯懦。我们已经热血沸腾,恕瑞玛人正在落荒而逃。
我当时并不知道,塞贾克斯其实已经看出我们的处境有多危险。
“回撤!”他喊道,所有和他目睹了相同景象的人也都开始跟着一起喊。
一开始我们的军队不想听他的话,醉心于胜利,想要冲到底。我们想要杀光每个敌人,向那些侵占我们土地数百年的敌人复仇。
我当时没有看到危险,但我很快就懂了。
阵线的前沿传来尖叫声,如注的鲜血喷上半空。被斩断的手掌向后方飞来,像打水漂的石子一样旋转着。尸体紧随其后,像砂砾一样被扬到空中。
恐惧的尖叫和哭喊突然爆发,自由的赞歌戛然而止。
天神战士进入了战场。
三个天神战士冲入我们的阵线;有的像人类一样走,有的像野兽一样爬。全都装备着人类不可能举起的巨大兵器,势不可挡,所向披靡。他们闯进来,每一下挥击都会杀死十几人。艾卡西亚人被他们的刀刃打成碎块,或被狠狠践踏,或是被撕成带血的布条。
“撤!”塞贾克斯大喊。“撤回城墙!”
没人能够击穿天神战士们的护甲,他们的残暴和**让我呆在原地动弹不得。长矛在他们钢铁般的皮肤上折断,他们轰鸣的吼叫让我的恐惧深入骨髓。其中一个披着嶙峋的羽翼,长着秃鹫般的喙。它发出刺耳的鸦鸣,跃至空中,利爪喷出蓝色的烈焰。我眼睁睁看着同胞烧成飞灰,只能无助地喊叫。
我们刚刚还在胜利和荣耀的幻想中欢呼雀跃,现在一切想法都像玻璃杯一样被摔得粉碎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恐惧和折磨的预感,是无法想象的残酷暴君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。
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,下意识地举起了染血的刀剑。
“快走,阿扎,”塞贾克斯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回拽。“仗还没打完呢!”
我被他有力的手拖着,脚步几乎无法跟上。我们撤回到最初列阵的地方,我默默地流泪。我们的阵线被打破了,今天输定了。
但是天神战士们站在遍地死尸中间,甚至不屑于追击。
“你说过我们有武器,”我哭喊道。“为什么还不用?”
“他们正在启动,”塞贾克斯说。“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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